教育農園是喜愛的地方之一,早年我在福山植物園做調查,我就被其豐富的資源所震攝。如今回到故鄉,再度去拜訪一塊被世人遺忘的荒地,我心中難掩的繹動,驅使著我走向夜晚的國度。
在驅車前往的途中,我放慢速度,極目所望,搜尋道路兩旁的各種身影。當車子轉入林間小徑時,急促的「ㄅ一、ㄅ一」聲,馬上傳入耳內,這是台灣特有面天樹蛙的叫聲,這種體型小而且分布廣泛的青蛙,外表並不起眼,但是卻能發出響亮的叫聲。想起這十幾年來,在無數個夜晚,晶瑩的月和墨藍無雲的天空下,唯一長期陪伴著我的就是面天樹蛙。而今晚面天似乎不甘寂寞,此起彼落的呼應聲,在冷冽的霧色中,顯得相當熱鬧。
記得在十幾年前,我甫從台北調回雲林任教。其中吸引我回鄉,並讓我心動的就是1995年發現發表的諸羅樹蛙[i],為了找尋只分布在雲嘉一帶的綠色小精靈,每逢雨夜我總是穿梭在近山的小路、雨溝、深林與幽簧的溪澗。直到一個夜裡,外面正落下滂薄大雨,我驅車路過古坑的一個香蕉園旁,剛好從馬路旁跳出兩隻綠色青蛙,我立刻停車衝出車外,看到中國樹蟾後面竟然是我朝思暮想的諸羅樹蛙,我高興地在雨中狂叫,雨地順著髮際流到臉龐,我激動得滴下眼淚,雜著雨水,開啟我為這小精靈保育的人生。
無數個夜晚,我穿梭在竹林,我看到棲地被破壞,動物流離失所;我也看到農民使用農藥,造成無數的生靈中毒而亡,當然我也目睹動物穿梭馬路被輾斃的慘狀。
我們選了古坑的連續竹林作為棲地保育的地方,並募款給參與保育的竹農,只要竹農繼續種竹子,不噴藥、不燒竹林,我們一年就補助竹農5000元,就這樣,開啟了青蛙的保育的新紀元。
當然我們募款給竹農讓他們繼續種竹子,很多人認為我們可能會血本無歸。但是我是相信人性的。記得有一次,我正在竹林裡進行調查,看到一位簽約的老先生開著農藥車正準備去柳丁園噴藥,結果他遠遠看到我,竟然不好意思的轉頭開回去,我那時對老先生那種信守諾言、儘管不是竹林,也會愧咎於心的表現,印象深刻。
十年過去,我也輾轉到華南任教。大華山地區的環境也面臨過度開發、農藥使用與車水馬龍的景象,造成動物數量銳減、動物路死的狀況經常發生。
夜,無聲無息的湧向四方。風,也擾亂了平靜的夜。2005年的夜晚,我行在華山的步道,我發現原本的生機朗暢的環境,卻有一點死沉。我不死心的帶著孩子,用三年的時間探索大華山地區每一塊土地。
生命被賦予,而人類開始貪婪不顧一切的開發時。是時的我正走在這關鍵的十字路口。我靜下心來,驀然,心中有所感悟,感悟天地無私、感悟眾生平等、感悟…。
我開始收起失落的心,重新奮起。我將這種情景告訴社區理事長與大學任教的夥伴,我們必須扭轉這種狀況,否則未來將是永無止境的沉寂。
然而在社區保育是一個艱鉅的工作。社區大部分的人並沒有保育觀念,即使談保育也通常無動心起念的功效。就在彼此相顧恍然之際,我記起之前保育諸羅樹蛙的情景,於是提出生態祭典的想法,就在大家相互討論下,大華山的保育有了新方向。
大華山地區每年過多的遊客與過度的棲地破壞、農藥使用,造成生物大量死亡,為了使生物的數量可以再度增加,棲地保育是必然要走的一條路。在多年的調查,我們發現每年的三、四月是生物甦醒進入繁殖季的重要時節,而來自南方的紫斑蝶也剛好於三月底四月初過境古坑,為了讓生物休養生息,可以繁衍下一代的時間,我們希望三、四月份時,社區民眾能不噴藥、不破壞、不安擾所屬的土地,遊客開車能減緩速度,以減少生物的死亡,增加繁殖的機會。到了五六月,梅雨季節來時,我們採用對環境低密度的干擾方式,進行導覽解說活動,一方面可以增加店家與社區居民的收入,一方面也希望透過導覽活動,增加居民保護環境的動機,免得棲地破壞後,生物減少沒有活動可辦。而十二月,我們再進行全年度的保育審視,以做為來年保育政策的調整。
然而,這計畫要推動必須有民眾參與,否則只有少數的參與者並無法達到保育的目的。因此,能彙整保護的面積是當務之急。於是我們提出土地聯署,希望居民能夠在繁殖季時,對所屬的土地能不破壞、不噴藥,以讓動物在繁殖期間能夠繁延下一代。
「然而土地聯署好後,居民能夠遵守嗎?」我提出這疑問
「應該不會」社區吳理事長直接回答
「那不會我們做這事不就沒效益?」陳教授提出疑問
「居民不會懂保育啦!」理事長更直接說道
「我有一個想法?」我插嘴打斷大夥兒的討論
「我們是不是提出一個讓居民會遵守連署內容的方法?」我提出說明
「有甚麼好方法?」陳教授陷入沉思
「居民對神明會有敬畏,我們是不是請神明來見證。」我進一步提出想法
「耶!這方法好。」陳教授附和
「我們是不是舉辦祭典,將聯署書獻給天地神明做見證?」
「這樣民眾才會心起敬畏而遵守?」我更進一步解釋
「這樣可以哦!美濃也有黃蝶祭」陳教授說道
「但這樣社區能夠配合,也要社區的幹部發起聯署運動才能成功」我提議
就這樣大家我一言、你一語的討論,生態祭典有了三月惜山祭、四月告天祭與十二月的謝天祭三個活動[iii]。
終於開始推動了,社區第一年不負期望的聯署了65公頃的土地,我也跟縣府要了感謝狀給這些居民。當然居民根本搞不清楚聯署要做甚麼?只知道三月、四月不要噴藥、不要破壞的事情,而心裡更打算,有沒有遵守你也不知道的心態。
2011年3月22日這日,大夥兒在大尖山下發生土石流的地方舉辦一個祭典,我們用了清香素果,更大張旗鼓地請來鄉長作為主祭,獻香、獻果、獻花與獻酒,並由鄉長帶頭念祝禱文,在大夥兒精心安排下,眾人灑下花瓣。隔日媒體大肆報導,這時居民也突然醒覺,原來聯署的事情是這麼一回事。
有了惜山祭的震撼,告天祭和謝天祭典,同樣造成社區不得不走下去的態勢,而保育的成果也逐年顯示,這幾年的山區,螢火蟲也好、蛙類也好,都有逐漸增加的趨勢,同樣的在2013年的惜山祭,已經擴增到雲林的幾個山區,連同平地127公頃土地都加入保育的行列。
年初三月,我要帶孩子進行鳥類調查前,獨自行走於山間林徑。
這是曲徑通幽的林道,當東方泛起肚白時,森林早已忙碌。
山,總有千百總容貌和姿色,尤其對喜好山的人來說。今天,霧氣氤氳,濛濛寧謐的水藍,層層疊置的稜線斜入溪谷,全都浴染在如煙的夢境中。滿含著柔情的詩畫裡,我一次次的來回走動,一種對天地的戀慕情懷,一種對台灣故鄉的驕傲感,自我心深處汩汩流出,一次深似一次。
於是我跪下來,我以崇敬的心向天地禱告,願天地容我一窺究竟、願后土原諒我對土地的肆虐,當我以有生之年來窮究此一浩瀚的穹蒼時,請不要讓我一生迷惑;而我於十年後,我承諾我會再來,並且願讓山林檢視著我,不要帶來一絲的傲氣、不要帶來槓高的心。我閉目品味這種感覺,一股深沉的喜悅感,像無聲的雲影,從心中潺潺流過。
對於大自然,我以前是懵懂無知,然後隨著一次又一次感動,及其純淨愉悅的洗禮,以及自然知識的學習與成長,我才發現,對自然界裡所有的奧秘和生命跡象,對這片高山和整個土地,情感和認知上都越陷越深了。而另外一方面,對於大自然的種種神奇,困惑和陌生之感,也越來越揮之不去。
回過神來,已過無數歲月,望起穹蒼,點點蒼茫。
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i] 諸羅樹蛙(學名Rhacophorus arvalis),樹蛙科,分布在台灣雲林嘉義一帶的竹林; 果園、低窪積水處。為1995年由台師大呂光洋教授所鑑定樹蛙科新種的樹蛙,因為首次發現的地點在嘉義民雄,便以嘉義舊名諸羅來命名。其中以雲林分部族群最多。
[iii] 生態祭典最初是由社區發展協會吳登立、環球科大陳泰安教授和華南國小陳清圳校長倡議,由超過20個團體加入聯署。總計第一年有65公頃、第二年80公頃,第三年127公頃加入聯署行列。計有華山、華南、樟湖、山峰、桂林、坪頂成功和古坑福智園區的麻園慈心農場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