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日 星期四

遠行與回歸-記單車壯行

出走的理由

燈熄了,男孩仍然一直重複:「我要挑戰更困難的路,只有在困境中心才能轉變;我不能只追求班級美好記憶,我要照顧更多人。」
我不知道男孩是夢囈或者有意識地說著,我整夜想著孩子越過中央山脈來到太平洋與遠在大尖山雲霧環繞的樟湖。
事情是這樣,在樟湖結束單車壯遊後,我與男孩獨自留在半島流浪,我必須思索如何在台灣的教育困境中找尋一條突破的路,我透過無規劃的行走,走到哪裡就休息在哪裡,不斷反省過去的脈絡:過往的做法會不會讓自己習慣於一種方式,而落入不自覺的威權。

就這樣我與男孩走了幾天,在半島的小徑反覆穿梭,直到男孩拉住我的衣襟,往前一指,遠方一頭梅花鹿正昂首注視著我,我與他凝視對峙,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牠才放心地放下戒備神情。也因為這火光石電的邂逅,我皤然大悟,原來這塊土地在壓力下,不斷適應與改變,終究成為種源中心。這樣的環境條件(強風、烈日、海鹽),造就許多特有生物,通常在惡劣的環境下,動物要生存就須要演化與適應,當族群抗壓性弱時,每當突如其來的天災病變,就容易使族群滅絕,因此生活沒有壓力,終究面臨淘汰。
也因此,學校設計挑戰課程,配合教室課堂,不斷去淬鍊孩子的心智。

在寒風細雨中出發

1/14日,準備三個月的課程,在寒風細雨中終於出發了,一百九十五個心,我必須在短短的一星期內,讓彼此緊密的連結在一起,同時要讓每個孩子清楚自己與團體間扮演的角色,這是極端的任務,但也是一條非得前進的路。
我們此程透過負責、團隊合作、堅持、突破、許諾等過程,要在堅毅(GRIT)的主軸下,透過熱情與持續不斷的堅持,達成自己出發前設定的目標。
出發前,氣象局依然不缺席,宣告冷氣團會伴隨車隊南下。老天也真正幫忙,原本晴空萬里的天氣,瞬間陡降的低溫加上寒風細雨,讓出發前的壯志開始凝結。

「上車,出發」大隊長大聲喊著口令,由於隊伍綿延二公里,因此口令必須一個一個傳下去,所有人都必須全神貫注。隨著隊伍的前進,雨也越來越大。雨滴滑落每個人的臉龐,和著雨水一起往肚裡吞,衣袖開始被雨水沁濕。但不服輸的氣勢必須在第一天展現出來,這樣才能激勵第一次參加的國小生。
果然,在冷氣團的催化中,國小的孩子逐漸與車隊拉開距離,先前的路騎訓練,早就看出這問題,因此對伍也早就安排獨立運作的機制。不同於華南國小長期的訓練,樟湖國小部面對第一次長距離的挑戰,學校還是準備了幾套劇本,希望能帶給孩子一場震撼且溫馨之旅,這看似衝突的目標,其實出發前就已經預想建構出來。
台灣的社會正朝多元之形態變遷,但卻缺少多元觀點的尊重,學校更見「封閉」的文化,教改十多年,教師們依然升學掛帥。王美恩(2011)在《終結霸凌》書中提到:「少子化下,被寵愛而自我中心的孩子以及缺乏同儕經驗且低同理心的孩子增加,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多元背景、不同樣貌、不同質與需求的孩子愈來愈多…。霸凌是叢林世界弱肉強食的遊戲規則,孩子要進階到文明世界,需要大人做為指南針引導他們,疏通出一條通往充滿尊重、友愛、正義世界的路。」
因此,這次除了國中學生,把國小高年級也一起找過來,就是要塑造一個環境,讓大家共同扶持,共同挑戰,同時營造出家的溫暖與愛的環境。當然大家在一起就可以看出來個人在團隊中要扮演甚麼角色?這也是老師必須給予設計的環境。
從第一天的低溫細雨、第二天百公里的挑戰,大家逐漸的磨合,尤其本來跟不上隊伍的同學也一一追了上來。小胖是一位國中生,本來他的任務是排在隊伍的最後面,但是我把他拉到最前面,就是要協助隊伍面對突如其來的小巷車輛,擔任這樣的職務需要來回奔波,體力消耗猶時驚人。到了第三天傍晚,車隊已騎到恆春半島,對講機傳來前導車的聲音,前面風勢強勁,要注意落山風。
果不期然,接近傍晚五點,天色已經逐漸黑暗,大家體力逐漸消退,加上一陣陣強風奇襲過來,隊伍宛如人龍一般,突然的被風吹斜,信心一點一滴的潰散。
這時候小胖,突然大聲的高喊:「樟湖!加油;樟湖!加油」那沙啞的喊聲,震破雲霄,黑夜的恐懼,本來已經侵蝕眾人的信心,這時大家精神一振,綿延二公里的車隊,加油聲此起彼落。原本領騎的我,也跟著大喊,五十歲的矜持,轉為五十分鐘的專注,直到獵戶星座北方現起,隊伍才到福安宮。
晚上,課程進行時,才發現小胖原來已經發燒,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撐過這道關卡,原本好動缺少學習動機的他,咬牙也要證明自己,因為那僅存的尊嚴,一點都不容許退讓。
是夜,窗外風聲依舊狂嚎。但全校師生的心已漸漸沉靜,因為明天會有一場硬仗,等著大家去挑戰。

挑戰與轉山

當一切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隊伍必須越過二次中央山脈,直達大平洋與恆春。或許這對每一個人而言是個機會,但騎上鐵馬,心就在相信與懷疑之間擺盪。也許這是一環扣著一環,一波接著一波永無止境的淬煉,但至少在十幾歲的天空,已畫上一道彩虹。

歸來與許諾

「後面幾個小隊,已經騎不上去了」對講機傳來第三大隊的聲音
「牽也要牽上去,不准放棄」小隊長精神喊話
「校長,我去支援!我也去。」二位學長眼神看著我說到。
「嗯,好吧!記得帶著他騎,而不是去責備他們」我同意高年段學生去支援第三大隊。
當二位學長停下車來,準備前往後面陪同學弟妹時,幾位國二、三的學生也紛紛表達願意去支援時,我心裡面開始溫暖了起來。課堂(學校內)的領域教學,儘管鼓勵合作學習,但既有的框架無法跳脫,過多的考試壓力、升學競爭,讓合作、尊重僅是課程的實踐的口號。
專研腦神經的學者吉兒.泰勒(JillBolte taylor)研究,透過刺激右腦的迴路運作,各種五官刺激感受真善美的人事物,讓感性的內在被「攪動」,進而啟動和善的思維與行動,並讓自尊獲得滿足感,使自己變得容易與社會和平相處。而五感的戶外教育營造同儕「良性互動」的情境,啟動右腦迴路,不斷發出同理心與友善的動力,過程中孩子不斷地體驗到自信與樂觀積極等正面的效益,也因此讓人想做更多正向的行為。

行路難

當你望向綿延在山脈消失的公路,把流眄的思索調校到定格。倐然間一陣烏頭翁的叫聲劃破天際,鹹濕的汗水滲入眼睛,眼前的景色開始模糊。前方隊伍已經越過最高的脊嶺,準備集結隊伍陡降,那是蜿蜒四五公里的險降坡,交管人員在此身分已經轉換,他們不在號誌下吹哨,取代的是在每一段下坡中舉牌警示,務必讓隊伍的時速降到25公里以內,以免在髮夾彎時控制不住。
就在戰戰兢兢的往下滑動時,孩子專注的神情,彷彿所有生靈都寂滅了。自己的呼吸、草的窸窣,甚至那汗水滴落,脈搏顫抖的回音,有如須彌山巨大,壓到讓人喘不過氣來。終於在最後一個彎道,眼前湛藍起來,哇!久違的太平洋。
師生吃完便當,帶到阿朗壹古道的南側,這是台灣僅存沒有公路的海岸。我讓同學閉眼靜靜躺在礫灘上,以陸蟹的角度來欣賞這世界。
你會發覺:「海,原來也有心跳聲。」

人,長期習慣倏來倏往,當你每一步都是踏實時,生命將慢了下來。台灣這麼美麗的悸動,何曾幾時能夠與海擁眠。
稍做休息,又要第二次的翻越中央山脈,有了前一次的經驗,孩子的眼神更加的堅定。然而前方旅程比想像中的遙遠,不僅是時間與旅程的累積,也是孩子信心的堆疊。每個人在生命過程中可以逃避、畏懼和躲藏,然而硬生生的擺在眼前,你只有勇敢的去挑戰,任何人都無法給你依靠。
喊聲再度出現,那是壯闊、哪是生命的激昂。年近五十,我依然如此熱血,匆匆歲月,我不禁懷疑,這是不是只是一個長長的夢,曾以為自己追尋某個理想:「在土地中出發,而在夢想中長大」,或許這只是過程。
堅毅的騎完七十公里的山路,晚上住國小活動中心,那夜我彷彿聽到柔軟的聲音在我內心響起,愛與關懷,我從沒懷疑過。

越過生命的隘口

清晨,被一陣夢驚醒。看看時間已是早上五點。
從恆春、港口這是一條柔情婉約的路線。中間會經過渲染如畫的黑豆田,也會經過湛藍如詩的大草原。
學校位在大尖山北側,長期受到大尖山的屏障,也因為地理位置特殊,終年學校雲霧繚繞。而此次,透過台灣最南端的大尖山繞行,除了學習半島因環境壓力產生獨特的特色,同時也透過轉山的儀式,來自省內心樣態。
「轉山」是一種宗教儀式,也是西藏人的信仰,遭遇苦難的人可藉由對神山反覆的以順時針繞走減少罪愆。聽說轉一圈,可以洗脫過去的罪惡與淨化身心,轉十圈,贖盡一世的罪惡,免受輪迴之苦,若轉了一百零八圈,今生即可成佛。因此藏族朝聖者對靈性大山反覆繞走的轉山儀式,是為自己,也為眾生們祈福。然而一趟近乎冒險的轉身活動,相信會讓許多非藏族信徒而且渴望流浪的人勇敢地走出去,磨練自己,實現夢想,也是對身心的一種嚴格試煉!
經過昨日的艱難,開始要讓孩子收心反省。我們以繞行大尖山的方式,並俯身貼近地面,再深度反省自己。車隊經過出火時,天空陡大的雨滴開始掉落,穿好雨衣依然前進。雨勢不停,而我們卻停在大草園上,稍做解說後,我們讓孩子獨處並靜默躺在草原上,當每個人分散躺下時,雨卻越來越大,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當雨水打在臉上、重擊身體時,我心卻不斷反省。我仰看厚重的雲翳,這些年走過那麼多路,紀錄卻那麼少,期間生病、懷疑、失落、挫折、孤獨等,幸好沒有全然阻絕我的前進。
這條路未來會越來越堅定。因為一旦學習者情感被引發,我們就會想要了解那些撩撥我們情感的事物;而一旦發現了這些知識,它的意義就會持久。因此,在課程的後面須要撥動孩子的情感,透過自省來深化學習意義。
「你聽見雨滴交錯在風中的聲響」
「你也要聽見自己和群體相互交錯的聲音」
當我為轉山下一個註腳後,雨漸漸小了,天色開始廓清,陽光從雲層透出。覺得冥冥中上天苦心的安排,遙遠的大尖山突然矗立眼前,當夕陽印照每個人沙灘足跡時,許諾已化為堅毅神情,逐漸轉為熱情北歸,隨著身影走進雲霧繚繞的大尖山旁。
一列學生車隊從北方而來,你不禁敬佩他們的果敢與毅力,彷彿延伸著某種遙遠的意志與夢想。
我與男孩在一個聚落中結束流浪旅程,結束前男孩去跟輔導的學生車隊上一堂課。而我繼續流浪,直到我遇見了那生命中的…...。